日前，202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被授予哈佛大学教授克劳迪娅·戈尔丁（Claudia Goldin），以表彰她对女性劳动力市场问题的研究。

　　奖项一经颁布，立刻引起了社会广泛热议。相较于诺奖其他五个大项，经济学一直是男性占主导的学科，而戈尔丁是诺贝尔经济学奖颁布50多年来第三位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女性经济学家，更是第一位独享该奖的女性经济学家。相较于那些更关注货币与金融的经济学家，戈尔丁的研究话题——女性为何总是比男性挣钱少？女性劳动参与率高就等于性别平等吗？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平等的根源？——更具话题性和广泛性。她从经济和历史视角，寻找驱动女性劳动力市场参与率以及性别工资差距变化的关键因素，进而“增进了我们对女性劳动力市场结果的理解”。

　　戈尔丁称自己为经济史学家和劳动经济学家，这从其研究领域中可窥见一二。

　　在学术生涯的早期，戈尔丁的研究兴趣集中在对奴隶制问题的研究上，她的第一本书《美国南方城市的奴隶制》，从其博士论文演化而来。当时，历史学界有一个流行的观点，认为奴隶制是和城市生活是不相容的。甚至有一些学者以此推论，正是由于城市化的推进，导致了废奴主义在19世纪中叶的兴起，并最终引发了南北战争。戈尔丁在书中对驳斥了上述观点。她根据当时的人口普查资料，以及大量从遗嘱中挖掘出的数据，证明当时的城市对奴隶的需求一直是上升的。针对一些研究中提出的城市奴隶数量下降现象，她指出，这是由于城市对奴隶的需求更具有弹性。在当时的城市劳动力市场上，企业主即使不雇佣黑人奴隶，也可以雇佣自由的白人工人；同时，农场主们除了黑奴之外却缺乏其他劳动力来源。在这种情况下，虽然城市对奴隶的需求仍然是上升的，但由于农村的需求更为坚挺，因而在均衡状态下，就会出现城市奴隶数量下降的现象。

　　随着对奴隶制问题研究的深入，戈尔丁非常自然地将研究的范围延伸到了南北战争的影响上。关于这个话题，她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是和弗兰克·刘易斯合作的《美国内战的经济成本》。当时学界关于南北战争的经济后果存在着很大争议。一种观点是现在的历史教科书上经常看到的，即认为南北战争扫清了农业主义的余毒，从而为美国的工业化扫清了道路。根据这个观点，南北战争是美国工业化的启动点，这一仗打得非常值。另一种观点认为，在南北战争前后，美国的生产方式其实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动，因此南北战争所带来的经济受益并不明显。恰恰相反，这场战争带来了大量的伤亡，造成了大量的财物损失。因而南北战争这笔经济账就是不合算的。

　　哪一种观点更合理？戈尔丁和刘易斯另辟蹊径，根据两派给出的论证，对南北战争进行了一次会计核算。他们根据资料，统计了战争带来的直接损失，还利用各种资料对间接的损失进行了估计。结果发现，南北战争成本巨大，这场仗打得并不划算。

　　自上世纪80年代起，戈尔丁将自己的研究重心转移到了女性问题，包括：20世纪70年代黑人和白人妇女的劳动参与情况，美国工资不平等的历史，女性结婚后被迫退出劳动力市场，避孕药在女性劳动参与中的作用，现代社会中职场性别不平等的起源……这些研究中的很多主要观点，在其2021年出版的新书《事业还是家庭：女性追求平等的百年历程》中有所体现。

　　该书的逻辑起点在于——不同时代的女性对于劳动力市场的参与状况，以及在劳动力市场上的表现是不同的。以美国为例，她按照出生时间，将百年间的女性大学毕业生分为了五组，观察区间跨越40年，并对她们的特点逐一进行了概括。

　　为什么不同时代的女性对事业与家庭的抉择会出现重大差异？不同学科有不同的解答：社会学家将其归结为社会思潮变动，政治学家将其归结为女性政治权益变动，作为经济学家，戈尔丁从女性参与就业和进行婚育的成本与收益角度来分析。

　　戈尔丁发现，男性和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可以获得的回报存在很大差异，劳动力市场存在着普遍的女性歧视。如果这种歧视非常强，那么女性参与劳动力市场所能得到的回报就很低，她们与其去工作，倒不如回归家庭；而如果这种歧视被消灭了，男女在市场上可以实现同工同酬，那么女性参与就业的激励就会被激发，从而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会更高。因而，解释不同时代女性对事业和家庭权衡的差别，劳动力市场上女性歧视强度的变动是非常好的切入口。

　　为什么在劳动力市场上会存在女性歧视？在戈尔丁之前，主流解释有两种。第一种观点来自于贝克尔——由于雇主不喜欢女性，即使女性的实际生产率并不输于男性，他们也不愿雇佣女性；另一种观点来自劳动经济学家雅各布·明瑟——也就是提出教育经济学中著名的“明瑟收益率”的那位——他认为性别歧视问题可以由人力资本来解释。现实中，由于男女参与的职业不同，男性参与的职业通常有更高的教育要求，女性参与的职业对教育要求较低，作为补偿，男性的收入就会高于女性。

　　上述两种观点哪一种更中肯呢？作为一名务实的学者，戈尔丁还是先从数据入手。她分析发现，男女之间的收入差异更多存在于同一职业内部，而非不同职业之间，因此明瑟提出的行业间人力资本差异说似乎并不足以解释性别歧视。那歧视是不是来自于观念呢？如果这个观点是正确的，那么在刚进入职场时，男女之间就应该有显著的差异。然而，这一点和数据并不相符。数据显示，在就业的头几年，男女之间的收入差别并不大。但是在工作十年之后，这种差别就体现了出来。

　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？戈尔丁认为，其原因来自于男女之间工作特点的差别。职场中，工作是“贪婪”的。愿意每天“996”、全天候随叫随到的员工，比只愿“朝九晚五”规律工作的员工获得更高的报酬。现实中，“贪婪回报”带来的回报是非线性的。一个员工如果愿意比另一个员工投入多一倍的时间工作，其所得到的回报将会超过后者的两倍。不仅如此，那些愿意更多加班的人还能获得更多的升迁机会，从而得到更大的发展空间。给定这种情况，谁更能胜任“贪婪的工作”，谁就可以获得更高的收入。

　　从这一视角而言，男性更占优。在传统观念中，女性除了工作，还需承担照料子女、处理家务等额外任务，她们的收入和职业前景受到了限制。

　　如何推动女性走向平等之路？戈尔丁给出的答案是技术变革。她提到，“这些技术变革，比如使用电力机械、信息技术革命，使得工作对体力的需求开始下降，所有这些都将促进女性的发展。当然避孕方面的进步也非常重要，高效、可靠的避孕措施意味着女性不会在错误的时间生孩子，或者生比她们想要的数量更多的孩子。与此同时，民权运动和妇女运动以各种方式促进了妇女的平等，改变了国家的法律和对法律的解释。”此外，“如果贪婪的工作不那么贪婪，而灵活的工作更有效率，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同时兼顾家庭和工作。生活和工作会更加平衡，就业市场上也会有更好的性别平等。”

　　她说，“一个女性应该独立，应该得到尽可能多的教育，应该确保在婚姻方面的选择权——结婚或者不结婚，与什么样的人结婚——这样有利于她在家庭中获得更多的权利。我认为这是我们可以从任何女性历史中吸取的教训。”

　　此次诺贝尔经济学奖也揭示出一个趋势，即经济学不能单纯由经济学本身来解释。就像我国经济学家朱嘉明所说的：“我们今天理解经济，就一定要理解世界经济，理解世界经济就要理解地缘政治，要理解科学技术在经济中的作用，要理解现在社会中新的组织形态、新的组织模式，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前所未有的，并且打破了经济学研究的传统框架。”